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哈德沃很久沒有作夢了。

 

自從戰爭開打,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日日夜夜都無法安眠;等到戰爭結束後又為了工作挑燈夜戰,哈德沃已經很久沒能好好睡上一覺……

久得連怎麼記住夢中的內容他都忘了。

喧嘩聲此起彼落,今日的市集熱鬧得一如往常─甚至可以說比平常還要熱鬧,四處都籠罩在撩亂祭的狂歡氛圍中。但對一個花粉症患者來說,實在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歡樂。

哈德沃細細數著他的敵人,這一路下來他已經遇見成堆的百合花束、玫瑰花圈與滿街的鳶尾花。他實在沒辦法理解爲什麼會有人喜歡那些對呼吸道會造成嚴重傷害的東西,對他來說花朵唯一的功用不過是蜂蜜的原料。

若真要說有什麼花是哈德沃特別喜歡的,大概就是蘆葦花了。他曾在書上看過一次,即使只是插圖也能讓他感受到它們旺盛的生命力,那耀眼的黃恣意的蔓延,想是要吞噬整條河流般的生長著。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河邊蘆葦鬱鬱蒼蒼,晶瑩露珠凝成白霜。我所思慕的那個人啊!在河水的那一方。

哈德沃並沒有真正看過蘆葦花,雖然老家邊的河堤上長滿了蘆葦,但哈德沃永遠只記得那片鬱鬱蒼蒼。

他記得在每個黃昏,坐在門口等著那人回來。然後他們手牽著手,在堤防邊散步,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他記那人溫暖的手掌,記得他溫柔而低沉的嗓音,記得他喋喋不休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時間愈久,很多事情就會漸漸被遺忘。但哈德沃始終記得那些看似雞毛蒜皮、不會特別令人注意的小事。

早上又被克拉沃用臉上沒刮乾淨的鬍渣刺醒、吃了難吃的要命,但不知道為什麼永遠都看起來很可愛的早餐。

下午克拉沃買了三個雞蛋布丁,有兩個被他自己吃掉了,現在他要來搶哈德沃手中的第三個。

克拉沃用窗簾縫了一頂有著兔子耳朵,連他自己都覺得品味很糟糕的帽子要哈德沃戴上。

然後他們會手牽著手,一如往常的到堤防邊散步。

即使在別人看來根本不值得一提,但在過了那麼多年後,克拉沃能讓哈德沃清楚記得的,不是什麼榮譽研發部部員或是壯烈犧牲的英勇戰士,而是那個在堤防邊,像個小孩子一般抓著蜻蜓的大叔罷了。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由從之,宛在水中央。

逆著彎曲的流水追尋他,道路險阻又漫長。順著水流去追尋他,彷彿他又在水中央。

哈德沃不讀詩,應該說是文學性的作品他都敬而遠之。但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從書架上挑出這本書,他只知道不能放過任何能讓自己回憶起夢境的東西。他把所有的書都翻遍了,從心理學到看起來就是騙人的占卜書,每一本他都翻到能倒背如流,但沒有任何一本提到如何能回憶起夢境的內容。

再次翻開手中的書,哈德沃仔細的分析每個字的內容,只覺得滿腦子疑惑,要他從文學中得到任何啟發並不容易。話雖如此,這本書或許能說是第一本引起他共鳴的書籍。

克拉沃一直是他景仰和崇拜的對象,他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有一半的時間都在追尋克拉沃的夢想。即使是最親近的人,哈德沃卻發現自己並不了解對方。在和他相處的那些日子裡,明明有那麼多的機會能夠了解對方,他卻就這樣讓那些日子在堆滿布偶的暖桌、充滿霉味的書房、週末下午的發明室,和對兩個人來說顯然太擠,卻令人安心無比的單人床上,就這樣悄悄的溜走。

看似平凡的日子總是這樣過下去的,偶爾鬥鬥嘴散散步打打鬧鬧。然後再第三十五次的轟然巨響中,一切化為灰燼……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由從之,宛在水中央。

踏出圖書館,黃昏的夕陽照在哈德握有些單薄的身子上,在他的身後拉出了長長的影子。他身了伸懶腰,然後頭也不回的順著一旁的小徑離開。不遠處的前方,一位身著平民服飾的年輕婦女,正對著這邊呼喊著

「回家囉-」

一個嬌小的身影自哈德沃身後竄出,手中握著一大把的芒草,蹦蹦跳跳的奔向眼前的婦人。他突然記了起來,戰勢愈趨激烈,克拉沃被徵召那一天,那是第一次他和克拉沃有一整天的時間相處。他們兩人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那張長長的願望清單上所有的事都做完。下午,兩人的例行公事依舊是到河邊散步數路人,克拉沃數穿綠色衣服的,哈德沃數紅色的。

那或許是哈德沃最快樂的一天,不需要什麼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大事。僅僅是兩個人在一起,無論做的是再枯燥的工作,克拉沃都一定有辦法找到樂子,專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娛樂。他還記得那個下午,他留連於蘆葦上紅蜻蜓的翅膀和曬得人昏昏沉沉的暖陽中,克拉沃跟在他身後,淺淺的露出一抹微笑。

「回家囉─」